爸爸在最後一次化療之後,精神與體力頓時下滑許多,終日躺在床上,渾渾噩噩。有時候問他想吃甚麼?他想了一秒鐘,就閉上眼睡去,幾秒鐘才醒來。反應變慢,食慾也變差。他總是跟我說,都不會覺得餓。買蛋糕給他,他都只吃一兩口。以前很注重吃藥時間,總是自動自發都不用人催,那時卻總是需要我一勸再勸,他才肯吃。只有豆漿他會喝完。

偶爾,我買水餃和茶碗蒸,水餃我吃了幾顆,茶碗蒸整個留給爸爸。爸爸勉勉強強喘著氣坐起來,把東西吃完。原本已經有便祕的現象,現在更嚴重。有位護理師以為我都不給爸爸吃固體食物,不相信我說的:爸爸整天都在睡,不吃藥也不進食。我百口莫辯,只能靜靜坐在家屬椅上,看著睡迷糊的爸爸,看著起起落落的血氧機指數,看著爸爸動都沒動的固體食物和水果。

那一晚,我買了蚵仔湯,爸爸眼睛腫脹,只能瞇著眼,慢慢的自己拿湯匙舀湯喝。爸爸連到了這麼虛弱的時候,都堅持要自己進食。我只能用筷子夾起湯碗裡的蚵仔,放到湯匙裡。爸爸慢慢咀嚼,有時候會把血氧機夾手指的零件當湯匙再喝。他已經分不出請自己手上拿得是甚麼。

蚵仔吃完了,我問爸爸還要不要吃。想說趁著爸爸恢復點食慾,讓他能吃就吃。但爸爸說不要,就把湯匙還給我了。那是爸爸最後吃的一頓飯,所剩無幾的營養。

沒多久,爸爸連豆漿也只喝了一兩口,吃藥更是吃到睡著,還不小心打翻了手中裝藥水的杯子,我用毛巾沾熱水,替爸爸擦拭臉上和手上的藥液,並且替爸爸換了乾淨的病人服。

直到爸爸過世的前一個小時,他突然坐了起來,要我買酒給他喝。我小的時候,爸爸酒癮很大,常常在家裡發酒瘋。老了身體漸漸變差,家裡的酒變成裝飾。那一刻,我只希望晚上等弟弟從北部回來,我就可以回家到附近的超市買酒,給爸爸喝一小口解解癮。

早上醫護人員都提醒了,爸爸的狀況很不好,已經到了晚期。爸爸的臨死覺知出現,前一晚還把他的皮夾交給我管,又一直催著我幫他換衣服。還很急切的要我傳簡訊給我三叔,要三叔親手把他的衣服放進棺材裡。怕等三叔來在交代會來不及。雖然我很害怕爸爸喝酒,我知道這個時候,只能給他他想要的。可是那時那刻的醫院,只有我一個人在照顧爸爸,我怕我一離開太久,爸爸又會想前幾晚一樣,到處亂走。

我說,醫院沒有賣酒。爸爸看樣子很生氣,起身去上廁所。爸爸就是堅持不要使用尿壺。沒想到就這樣,他就倒在裡面,再也沒了生命跡象。而我卻以為爸爸終於可以排便,不敢打擾,過了許久才去敲門,發現毫無動靜,連粗重急促的喘氣聲都沒有。推開門一看,爸爸坐在馬桶上,身子歪了一邊。

我叫了聲爸爸,一聲比一聲更急迫響亮,爸爸卻毫無任何回應。看著爸爸全身無力癱軟的模樣,看過不少動物屍體的我,也知道情況不妙了。我按鈴求助,病房護理師來了,看見爸爸的狀況,連忙向護理站招呼,所有的醫護人員都衝了進來,大聲的呼喊著「阿伯」,爸爸沒有任何反應。

護理人員推來輪椅,把爸爸抬上去,爸爸整個身軀軟綿綿的,頭也歪一邊,沒有呼吸起伏。一不小心,他差點要從輪椅上滑了下來,我趕過去,抬著爸爸枯瘦的腳,和護理人協力把爸爸放回病床上,醫師要我到病房外等待,我站在走廊上,無聲的掉眼淚。想著如果我早一點敲廁所的門,至少爸爸不會倒在裡面。他連生命的最後一刻都不能舒舒服服的。

本來,醫生問過我,是否要給爸爸急救,好讓爸爸多撐一下,等弟弟回來見最後一面。雖然爸爸生前簽暑了放棄急救同意書,而我也是見證家屬之一。我卻在當下遲疑了,打電話去問弟弟(他搭高鐵才到了左營),弟弟說要尊重爸爸的意思。我才回覆醫師:不要救了。

爸爸還留有最後一口氣。

然而,醫師最後還是拿著好長一張紙,紙上全是一直線。我知道那代表甚麼,卻還是要醫生跟我說:爸爸已經完全測不到生命跡象。我才選擇去相信事實,

醫護人員全都退出病房之後,我一如既往的,一個人坐在家屬床上,陪伴著爸爸。醫院的附屬的禮儀公司還沒來,我拿出手機,在臉書寫下『父已逝』三個字,剎那間,我眼角餘光似乎瞥見爸爸的腳抬了一下。但我轉頭看去,爸爸安安靜靜的,再也不躁動,不會吵著要回家。

一個禮拜之前,護理師才拿了一帶水果給我們,但因為爸爸無法進食,所以都沒動過。我在整理爸爸遺物的時候,把這些水果和用不到的東西,全都一個一個扔到醫院的垃圾桶裡。我邊扔邊說:用不到了,這些都沒有用了。

禮儀師來了,恭敬的向爸爸敬禮,帶著手套的手,輕輕的把爸爸半睜的眼皮闔上。然後把爸爸抬走,我一路跟著,沒有哭。直到禮儀師指導我如何去辦理死亡證明,辦好之後,我從醫院走回往生室,邊走邊把死亡證明放進包包裡,那時候,我一路啜泣。

好強的我,從十九歲開始就不願意在外人面前哭,那時候,即使已經入夜,醫院外走道上仍然坐了不少人,但我無法自制。弟弟來了之後,我們和禮儀師商定如何辦理爸爸的後事,然後去看了爸爸,那時無法不去否認,爸爸不會再醒來了。爸爸像是一株倒下的枯樹。

坐在計程車上,我一路無言的猛落淚。回到家,弟弟說要出去吃晚餐,我在浴室裡,一邊洗衣服一邊哭喊:為什麼要這樣對待我?嫌我沒有好好照顧你也不用這樣。

爸爸說過的,希望可以有尊嚴的走。我卻讓他倒在廁所裡讓人家抬走。

爸爸最後一次住院之前,總叫我燉苦瓜排骨湯給他吃。他先前食慾好的時候,喜歡吃清蒸豬肉和蝦子,還有水煮番薯葉與番茄炒蛋。他也說過,醫院餐廳的牛肉麵湯很好喝,後來進入末期,腫瘤壓迫聲帶,家裡的氧氣機不敷使用,氣喘加上消化不良,爸爸吃的東西少了。除了燉湯給他,我也只能去買現打的果汁給他喝。他怕酸,所以買奇異果的時候,我要店員用八分甜。

爸爸到了臨終,結果也只吃下幾顆蚵仔,喝了點湯,最後一天甚至只喝兩口豆漿。

回到台北之後,一開始還自以為可以獨自堅強生活,還算有食欲,直到了過年之前,情緒漸漸轉變,就不知道該吃些甚麼才好。好長一段時間,不知道食物好不好吃,只有吃飽和吃不飽的差別而已。

偶而,突然發現,有些食物味道似乎還不錯,就會想像爸爸還坐在我面前,跟我一起享用美食。

前幾天,在家裡自己煮湯,切貢丸的時候,就會想問:爸,要切一半還是切四塊?

爸爸在營養不良的狀況下走了。我曾經夢見爸爸託夢,很生氣的跟我說:要吃肉才有體力。那時的我,很消沉,也快要營養失調了。有時候,我會替自己煮一碗蚵湯,想彌補卻彌補不了,卻像是一種安慰。

爸爸最後的營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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